蒋曼
从华灯绚丽的商场出来,寒气把暧昧的温暖迅速剥掉。抬眼望,风烟俱静,长天一空。斑斓闪烁的霓虹之上,那一轮圆月静谧而庄严。真美呀,我们不约而同地叹息。月亮还在,月色却被都市的霓虹融化。在城市寻找、思念月光,总觉得是一件尴尬的事。
日本东京塔每个月都会在满月那天熄灭上半部分的灯,把夜空留给月亮,提醒被城市霓虹淹没的人们抬头看看圆月,至少每月有那么一天,掉转目光,张望宇宙的方向。夏目漱石说日本人含蓄委婉,他们不会直接说“我爱你”,他们说:今夜月色真美。爱情和月亮一样,闪耀着纯洁而温柔的光。
白日里,千万人穿梭于明确的光亮中,犹如旋转的陀螺,晕眩中失去方向。只有在月光笼罩中,我们才能真正思考:一个人存在于天地间的意义。光与光的凝视中,它冰镇了灼热的欲望。
初唐的月亮下,张若虚慨叹: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。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。在似水流年的下游,我们现在正是江月等待的人。古代的月亮是诗歌中升起,现在、未来的人相逢于那一抹月色中,对生命的质问与探求也将一直继续下去,世世代代无穷尽。
偶然读到沈复的一篇小记,从粤东归来,和朋友游西山。西山多是普通的山水,名字随意,游玩之乐大同小异。只是读到月下登放鹤亭时,突然被那股月光击中,顿觉呼吸暂停,心神荡漾:但见木樨香里,一路霜林,月下长空,万籁俱寂。月光下,有人弹起《梅花三弄》,有人袖出铁笛而和,飘飘欲仙。
这样的场景,苏轼在《赤壁赋》中也曾描述过,但不知为什么,沈复的一路霜林,月下长空,万籁俱寂比苏轼更能打动我,让我的心蓦然苏醒。那是从田野上升起的月亮,灌木、树林和山的阴影都如此相像。它唤起的身体记忆在月色中复活。思绪也轻盈,飘在空中,和微风一起荡漾。
月光把阳光下的喧嚣与芜杂重新排列,光不一样,世界也迥异。有月亮的晚上,那条泥路散发出灰白的光。白日所见的树枝、灌木、山势和田地,在月光下,是另外的轮廓。月色辽阔,从一个明亮走向另一个明亮。
从此,我相信文字的魅力。也相信人与人总有相通的缺口,不管隔着怎样的距离和时光,轮回许多次,也有相似的趣味和感觉。
现代人的沮丧和焦虑在于失去了这些熨烫心灵皱纹的时刻,所以,经年而下,遂成千沟万壑,直至把人吞噬。高楼一隅,偶然一望,与月亮撞个满怀,然后忍不住叹息:真美,月亮。这一刻,我们醍醐灌顶,轻盈透亮。
审读:喻方华罗希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