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冬林/文我有一位画家朋友,喜画墨牡丹和墨荷。在暑热的长夏,我喜欢潜进他的博客里乘凉,看他晒画,晒墨荷。从官场从容隐退下来的朋友,志在丹青,生活安定悠然,他笔下的墨荷仪态万方,生气蓬勃,莲阴深处仿佛有清甜的晚唱悠扬飘荡。八大山人也有许多画莲的水墨,他似乎是取了仰视的角度来画莲,让画者和观者低成一枚尘芥——莲柄疏朗高挺,仿佛热带雨林里的乔木;莲叶硕大,仿佛覆盖了整个红尘。看八大山人的莲,常常会感动,会生出羽化的轻盈感。那些莲叶亭亭高举,浓淡虚实中,仿佛已经高高接上天宫瑶池的莲花。莲下有清风,有空阔的水域,有一个广大无边的慈悲世界——可栖息,可独自沉吟;可啸歌,可彼此凝望。他有一幅莲图,画里一片墨色莲叶占去了画面一小半,一片莲阴大过一栋屋宇,一只孤独的水鸟单足立于水面之上的一截枯茎,此画看了令人悲欣交集——悲,因为孤独,因为尘世立足之难;欣,因为还能暂得这一片安宁与阴凉。案头置“扬州八怪”里的金农的几本画册,我向来爱读他画里的题诗题跋,古拙方整的隶楷体,像有青铜锈要染了指尖。他的一篇题画跋里有一句“茫茫宇宙,何处投人!”我读到,心里凛然一惊。感觉金农像是站在时间之巅和空间之巅俯视红尘,忍不住发出这难解的千年一问。在浩渺无垠的时空里,究竟在哪里有一方净土和乐土,可以安置这肉身和灵*?大约还是一片清凉境吧。像莲阴一样的清凉境。金农有一幅画莲的画,或者说是画人物的画。画中,竹林萧萧,林边是莲塘,莲塘之上,悬空架起一座六角凉亭,香茆覆顶,亭下横放一几,几上一人酣睡。微风拂过,莲花点点,莲叶团团交叠,在风里摇摇荡荡。画里他题“风来四面卧当中”,他睡在一池莲阴之上,四面荷香萦绕,真是清凉自在啊。不知画中人是梦是醒,若是梦中,想来也是不梦长安公卿,而梦浮萍池上客。曾经发出“茫茫宇宙,何处投人”的杭人金农,有一日,终于明白了这人生如寄的“客”的身份,便终于洒然释然而酣然而卧,来享受这世界的无上清凉了。在画里,虽然是人卧莲阴之上,可是我分明觉得有一枝更大更恒久的莲阴,荫庇在酣卧之人的头顶。是圆如莲叶的茆顶凉亭吗?是画梅画竹画莲画芭蕉画幽冷清静之物的一管羊毫吗?是独行于世已然宁定的一颗慧心?